信如树和

我是绽放的,你是玫瑰。

【棋魂二周年24H-04:00】《凉风有信》

作者:信如树和

上一棒: @万泠kaida 

下一棒:   @gemini 


*2w5字

*三生三世,私设如山

第一世:凡人亮X泡桐花精光

第二世:核桃亮X松鼠光

第三世:凡人X凡人

围棋占比不大。因为篇幅问题目前只写了第一世,也可以当做一发完。

喜欢的话请留言给我,会关系到后续的产出,目前后两世只有模糊的构想,如果看得人比较少就不开啦。

如果爱未能逝去  就能重生  爱的都是你

所以到最后一定是HE

只是一生一世都会有个结束


  

正文:  

  

  他踮起脚,费力地把花灯挂在树梢。

  “好好活着呀。”

 

(一)

  夏末,蝉声还叫着残荷的光景。俞家早早就挂起了厚重的棉帘子,门窗也紧闭着聚暖。

  即便如此,俞家少爷也不见好过多少。一碗又一碗的汤药递进去,咳嗽声仍然不断。俞亮是娘胎里带出的弱症,父母悉心养护,他才勉强将到弱冠的年纪。然而医者所言的大限之期,也就在这一年末了。

  俞亮常常昏睡着,偶有清醒的时候,他便盯着窗子瞧。下人们记着嘱咐,都不肯给他开窗。

  他央了房里耳根子最软的丫头安翠几次。

  安翠的脸都红了,还是只能连连摆手:“夫人千叮万嘱不能开的。少爷且好好养病,待身子好了,想去哪儿,想看什么都行的!”

  俞亮听了她说的这些,半倚在榻上略略失神。

  少爷是翩翩君子,从不会为难她们这些下人,这次却好久不说话。安翠埋着脑袋,只敢抬眼暼着瞧俞亮的神色。

  还没等她看明白什么,俞亮已经收好了心思,对她安抚地一笑:“罢了。就请替我寻寻外头那棵泡桐的枝吧。”

  丫头诺诺应了。才要走,就又听他说:“要是地上没有,也千万别折。拾片叶子也是好的。”

  少爷闲时喜欢侍弄花草,院里这棵泡桐更是极得他喜欢。据说当年老爷夫人曾觉泡桐树荫太重,差点就要砍了去,是少爷一力拦下,树才留住。

  少爷总瞧着窗子,许是在望着这棵树。

  安翠走到桐树下,心里忽而起了这么个念头。旋即她心中一涩。

  树又有什么好看?少爷是盼着来年春呢。

  只是如今还不到落枝的时候。安翠遍找不见落地的残枝,便拾了几片叶。她掸去叶上浮尘,正要起身,耳边听得啪嗒一声。

  回头一瞧,身后落了一段新鲜的桐枝。

  少爷总是这样幸运。

  安翠欢喜地捧了枝往房内跑去。却没留意那树上正趴着一个头顶花环的碧衫少年,手揉着脑袋,望着俞亮房间的方向,眼中含着关切。

  “注意着分寸。”声音从少年头上传来,“既然已经能化成人形,还是要尽早择道修习才是。”

  “我知道。”少年这么说着,还是盯着那屋子瞧。

  突然头皮一痛,少年身体一晃,差点就要翻下树去。可桐树枝忽而一弯,成了个小吊兜,网住了少年,又将他送回树梢头。

  “你个龟儿子别揪我头发!”少年愤愤地控诉。

  “不是你刚刚自己拔头发给人的时候了。”

少年没搭腔,房里的人只咳嗽了几声,他的魂儿却都给勾去了。

  “我要去陪他。”咳嗽声弱下去后,少年说。

  “刚你还说知道分寸,你和一个凡人牵绊些什么。何况桐花不开,你的人形能维持得了多久?”

  少年抿嘴不言,眼神却坚定:“今年会是个暖秋的。”

  “你疯了吧时光?寻常的桐花分辨不清,你也跟着乱开。到底你是桐花精还是孔雀精。”

  “不管我什么精,总比连化人形都不会的龟儿子好。”叫时光的少年骂回去,又叹了口气,“这名字还是他取的呢。以后修习还不知要多少年,时光时光,于我又不是难得的东西,无非再多些在人间的时日。我等得,他却等不得。”

  精怪化人形之后,必得择一道而修,才有羽化之望。时光化人不过十几载,原身又是无心无情的草木,是以含着几分涉世未深的执拗,也还不曾择道。

  “龟儿子”不再说话了。

  时光心意已决,他劝不住。

  他挪了挪身子,在时光脑袋上换了个姿势,踩着时光的头发。

  至于“龟儿子”头衔,他也没话好说。

  ——谁叫他确实是个龟精。

  还是个暂且没学会化人形,白白比这小子矮一辈儿的龟精。

 

(二)

  就要入秋。

  安翠想,少爷或许真是得上天垂怜。他疾在心肺,最怕干冷,今年都要入秋了,却还暖润如春,好生调养,说不准少爷就能撑过加冠,有所转机。

  实际上,少爷最近也确实好了许多。

  还有另一桩喜,这温润的节气给一些花草误报了春信,逆着花期生了苞。少爷最盼着的泡桐也在其列。

  她掀了帘子走进屋子,正盘算怎么哄少爷更高兴些。却听窗被嚯地推开。来者手脚麻利,看不清是怎样动作,定睛时少年已然斜着身子跨坐在窗台上。瞧见了安翠,他便笑嘻嘻地冲着她挥手,头上的花环歪歪挂着。这自如的做派,倒是毫无偷翻进人家屋院的自觉。

  再看少爷,是早已闻声抛了书卷,凝眸打量着少年。

  “怎么这时来了?”

  “今年生意好,回来得早不必赶路。正巧看这桐花像是要开第二季,念起友人,特来一聚。”少年双目清亮,是三春时绿波轻皱的澈,又带着翠烟浮水的狡黠。声音中蕴着的生命力,是青阳花海里傲此一枝的盛。

  这该是一幅画。偏偏佳人自知,得意地一扶头上的花冠,便是房中已有花草无数,也抵不得他牵带起的徐徐风来,暗香萦满。

  只是何处生风?

  安翠忍不住瞪大了眼睛。

  “快把窗户关上!”

 

  这叫时光的少年说来有趣。每每桐花一开,他便来寻少爷,桐花一谢,他便走。一开始翻墙过院,着实叫府上惶然过一段。后来是少爷耐心教过他,他才老老实实走起了正门叫人通传。

  谁知这次只别半载,他就又操回了老本行。

  不过他每次来都一心陪着俞亮,旁的从不做。夫人老爷知道少爷高兴,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也都尽让。

  俞亮得了时光作伴,精神似乎好了不少,也不肯多待在床塌间。便教起时光下棋。

  学棋原是时光先提的,可是听得久了,时光又兴致缺缺起来。

  “每年见你,都得听你重复一遍棋理。”时光支着脑袋嗔道,“该叫你俞老夫子。”

  俞亮不恼,只笑着说:“谁叫你每次来去匆忙,在屋里长了又待不住,次次只听一半。”

  时光吐吐舌头,知道俞亮说的是事实。先前俞亮身子好些,又是春日,他就爱拉着人去屋外走走,如此这般,直到现在也没学出个样子。

  不过时光不是会由着自己尴尬的人,他把棋罐往身前一拉:“不若我给你摆个棋,你替我讲讲是什么着法。”

  他执子生疏,只用拇指与食指抓着。俞亮并不笑他,挑了颗子给时光演示如何行棋。看时光还是懵懂,俞亮轻轻敲了敲时光的指节,调整他的姿势。

  握上来的手泛着凉意,动作是再轻柔不过。时光心里微微一动,分着俞亮的力气,依模依样地继续摆着棋。

  他握棋的方式不对,下的棋却好。

  “这对局倒有几分熟悉。”俞亮一边同他讲着棋法,一边微微蹙起了眉。

 

  想起的是一桩旧事。

  大抵是七岁的冬日。

  快到年节,却还未到亲眷或父亲门人前来走动的日子。俞亮出不得大门,每日只能在院中呆上些时刻。府中规矩森严,即使有年纪相仿的家生子,也敬俞亮远之,怕他出什么意外。他觉得无聊,便同自己下棋。

  棋断断续续地下,是全属于他一人的局。他下到一半,便再难破自己设下的劫。

  “阿嚏——”

  寻着声音望去,只见那棵桐树后飞出一角浅碧色的衣袂。俞亮困在劫中太久,极想找个人说说话,便起身去追。

  待他过去,却不见人。

  有什么东西敲在他的额上,像幼时被轻弹脑壳的戏耍。他俯下身去看,是一朵桐花苞。

  他拿与母亲去看。

  “也许是春日时未曾及时开的花吧。”明娴说,“要入冬了,就掉了。”

  “那它岂不是很可怜?还没有开过花呢。”

  “年年岁岁花相似,岁岁年年人不同。”女人把俞亮搂进怀里,“花还会再开的。”

 

  “是谁说自己开了心窍多了不得,这不是差点暴露吗?”有龟趴在树影里。

  “还不是你个龟儿子推我!还在我身上爬来爬去!”

  “是你看得太专心了,好像看得懂人家在干嘛似的。”

  “等有天我能维持人形,我就让他教我去。不像你,龟儿连化人形都不会的。”

  这又是时光的旧事了。

  他远远地看着那个孩子,瘦瘦小小的。彼时他只觉得那棉衣披在对方身上,似乎都显得太重了些。可俞亮仍旧兴致勃勃,团在地上比比划划。叫时光不自觉就陷进去,看得入迷。

  其实学棋于时光并非难事。

  可他始终记得那最开始的惦念。是要等自己修为更高些,是想等维持人形的时间更长些,再日日缠在俞亮身边,问问他世间万般,都作何解。

  只可惜人生若尘露,天道邈悠悠。

  有些棋,下不全才最妙。

 

(三)

  时光在俞家待了几日,一日也不曾闲着。

  缘起是他和下人们打得火热,听了一肚子的话本故事。才子佳人,花前月下。发现俞亮对此所知比之自己更少后,他便有样学样,把记得的那些讲给俞亮听。

  “凉风有信,秋月无边。睇我思娇情绪好比度日如年。小生系缪姓乃是莲仙字,为忆多情嘅歌女呀叫做麦氏秋娟。见佢声色以共性情人赞羡,佢更兼才貌仲的确两相全。”

  一旁侍奉茶水的安翠羞得直跺脚:“少爷,你瞧公子,惯会和些浑人厮混,平日下不见影儿,一见得便学些臊人话。”

  语毕,小丫头草草行了个礼,收了茶盘回身就跑。

  时光不解:“我学得不好?”

俞亮笑得眼睛都有了晶润的色泽:“好,好极了。只是这些不可随意在人前说起。”

  “为何?”

  “这是临别相思之曲,又唱歌女。给旁人听了,要笑你沉溺声色,女子听了,也或觉唐突。”俞亮轻轻咳了几声,声音也随之压低,眼睛却更亮起来,“不过,若唱与相思之人,便是别一番滋味了。”

  “如何才叫相思?”

  “心里念着,总想再见。”

  “那便是了,我原本就是说给你。”时光说,“以后也只说与你听。”

  这回轮到俞亮发问:“为何说与我?”

  “我不来的时候,你一定是念着我,想与我再见的。”时光语气肯定。

  原以为理由会是自己不算女子,或是自己会对他包容,没想到竟是这样的道理。俞亮又笑了出来。

  “怎么?难道不是吗?”时光注意到笑声里夹着的咳,给他递了水。

  俞亮勉力止住笑,正一正衣襟:“是啊,这样说来,我相思之人确然是你。”

  时光觉得那目光忽然炽热得过分。接回杯子送回茶桌,避了话锋,又说起曲文来。

  “今日天隔一方难见面,是以孤舟沉寂晚景凉天。你睇斜阳照住嗰对双飞燕,睇我独倚蓬窗我就思悄然。耳畔听得秋声桐叶落,又只见平桥衰柳锁寒烟。”

  这次俞亮出了神。

  时光停了词,他想起龟精从寺庙蹭过香火回来时,嘴里总爱瞎念叨几句。

  爱别离,怨憎会,求不得。是为人间之苦。

  时光不懂。

  人的一生,在时光眼中都只惊鸿一瞬。可俞亮的一生,对常人来说,也太短了些。

  短,就要更快分别。他心里怎么不苦呢?

  时光默然叹气,思索片刻,起身把能看到院中泡桐的窗子推开来。

  俞亮被他吸引了注意。

  “一般在春令开花的树木,在秋日里,就已经生好了第二年的花芽和叶芽。所以‘耳畔听得秋声桐叶落’时,其实也已经赏过来年的花与叶了。”时光说,“人能看到的,总比想象中要多。若是缪莲仙和麦秋娟知晓这些,会不会觉得离别时好受一点?”

  俞亮若有所思:“这样的说法,此前倒未曾听说过。”

  废话,这种事除了开花的,哪儿能个个都知道?

  时光腹诽。

  不过既然已经劝到了人,便要乘胜追击。

  “我听人间的故事,总是谦谦君子,窈窕佳人。我不知佳人,却觉得若有君子如玉,合该是你的样子。”

  糟糕,时光没来由着慌。他原想说些打趣的话,却一时松懈,忘了措辞。

  说什么“人间”?他已身在人间。

  好在俞亮没有过多在用词间纠缠。

  “轻衫细马春年少,十字津头一字行。这才是世人眼中的临风正少年呢。”俞亮淡淡笑着,“不知怎的,同你在一处,我总想起春日盛景。只是我从不曾做过诗中人,白白枉了好时分。”

  “那我们来做吧!”时光脱口道,“也许你还未做过的那些事,就是留给我们一起做的。你是不是还没有骑过马?”

  “是没有。不过.......”

  “什么?你要是实在不肯,我可就自己去啦。”

  “没什么。”眼前是因激动凑得过近的面庞,俞亮终究失了拒绝的言语,“我很期待。”

 

  “龟儿子,有个事情你要帮我。”午夜时分,时光蹲在俞亮家的池塘边,开始和龟精讨价还价。

  “你最好真的有事。”龟精睡眼惺忪。

  “有有有,天大的事。”

  时光一脸严肃,说明了来意。

  “你不是有事。”龟精替他做了总结,“你是有病,你半夜找我,居然是想我去驼人。”

  “我这不是来征求你的意见嘛!不是说你们兽类要想修为人形,必得先消野性,有所约束。你变成马给俞亮驯一驯,想必对你化人也有好处。”时光动之以情晓之以理,“骑马真是很危险的,那么快,他又不能受风。我思来想去,还是骑一个慢点的比较稳妥。”

  “你甚至想让我心甘情愿挨骑。”龟精惊恐。

  “求求你了,好龟哥哥。”

  “你为了让我被骑,辈份都不要了。”龟精更加惊恐。

  “我说认真的。你我都知道,他命里有劫数,很难熬过这一载。可我就想护着他,多陪陪他。至少到这次花落。”时光咬咬嘴唇,“怎么说,他也是帮我开了心窍的人。”

  精怪唯有化为人形,才算真正有了修道的资格。否则,便如龟精这般,只算是能通些简单术法变化的灵兽。兽类要化人,必得约束其身,去其野性。而时光这样的草木化人就更有一难,往往是空有灵气而少心窍,难以生出意识与知觉。

  时光单纯良善,又偏偏认定是这凡人助他开了心窍,过了这最难的一关。能为对方做到这一地步,其实也并非不能理解。

  可龟精还是多问了一句:“只是如此?”

  “也许,还有些别的......可我说不清楚。”时光坦诚,“你也知道,这些事我向来不懂。”

  “不懂,却要去做。你倒是越来越像人。”龟精眯了眯眼睛,又警觉道,“但是……我说怎么最近掉的桐枝那么多,你偷偷传了灵气给他?”

  时光这次没急着说话,他上下端详着龟精,似乎在疑惑为何这样愚蠢的问题也能出口:“你平时不掉头发吗?”

  如此认真恳切,如此理所当然。

  “人都说劳心掉发,我是落的三千烦恼丝。”时光又双手合十,对着龟精道,“看在我这样关心他,你就帮帮我吧。”

  若是在平时,听时光这么没着没调地说话,龟精早就要缩进壳里去。可是这次龟精察觉出了些许不同。

  他才不信时光是劳心掉发。时光是灵体化人,花又正开。本应该灵力充沛,怎会有灵力亏缺时才有的落枝之象?

  草木之灵带有疗愈之力,时光比谁都更清楚这一点。

  “罢了,我答应你。”龟精叹气,“既然你这么希望我被人……”

  “谢谢谢谢!这可是说好了!”时光诚恳道谢,“其实我刚刚还想说,你们龟精都是秃头,可能不太能体会得到这种感觉。没想到你这么通情达理。”

  龟精这次连招呼也不愿再打,直接缩进壳中滚回池塘。

 

  第二日,时光便鬼头鬼脑地招呼着要带俞亮出门,俞亮也配合,吩咐了底下人不许打扰,避开了耳目,就跟着时光攀墙而出。

  时光手脚利索,三两下就爬过了墙,伸手去接俞亮。俞亮玩笑着问:“你平日里来找我,也是这般么?”

  “那不是的。”

  我就住你家里,非常方便。反倒去门口通报拜访要搞这劳什子排场。

  俞亮没有追问。

 

  何当金络脑,快走踏清秋。

  他们终于骑在马背上,不过与想象有所出入。

  “这马好像慢了些。”

  俞亮如是说。

  时光用眼神安抚合两人之力才勉强幻形成马的龟精,又跨坐上自己的,斩钉截铁道:“没有的事。它只是比较温——”

  “和”字是在马蹿出十几米后才落下来的音。时光是随手选的马,烈性未消,早就耐不住要奔上一奔。

  俞亮看着时光手忙脚乱地勒马,又被颠下了马背。确认对方没有大碍后,便忍不住笑了出来。

  时光也知道自己的说法不怎么能让人信服,被颠下马背也让他有些沮丧:“我这马却是太野了些。”

  “马是要驯的。”俞亮道。

  时光瞧着身边那用鼻子喷气示威的马,一动未动:“见笑。只我原也是初回上马,实不知该怎么驯。”

  俞亮许久没接话,似是在思索着什么。

  “我以为不难的。”时光难通人类九曲心肠,只怕俞亮会嫌自己蠢笨,急急为自己找补。

  俞亮翻身下了马,朝着时光走过来:“既然如此,不若叫我一试。”

  “不行!”时光干脆地拒绝,“本身我们就是偷跑出来,你要是惊了风,或是跌坏了,又要吃多少碗苦药。”

  俞亮略一思忖,道:“那就请你同我一起吧。”

  “这又是什么道理?”

  “你在,我便安心一些。”

  不等时光分辨这与惊风跌伤有何关联。说话时,俞亮已然行至。先将时光送推上马背,又赶在马儿躁动前向时光伸出了手。

  也是一瞬间的决断,时光握住了那只手,将俞亮接于身前。俞亮控着缰绳,而时光则因剧烈的颠簸,只得从后面紧紧拥着俞亮。

  这不是一个多么舒适的姿势,这匹马又刚被激怒过。

  时光靠在俞亮身上,一开始完全无法明晰出意识来,只有耳边的风声。过一会儿适应一些,他贴在俞亮脊背,竟由猎猎声中辨得一个极安稳的音。

  咚,咚,咚。

  他知晓这音节代表着何物。

  草木本无心,因而开心窍是最难的一关。可就是那么一天,他忽而就有了感官人识。睁开眼睛,第一个看到的人,就是抱倚着树干熟睡的小俞亮。

  做树时的记忆不甚清晰,不过依稀能记起是这人给自己了一个名字,叫作时光。

  他打量着俞亮,听到了自己的第一声心跳。

  咚,咚,咚。

  一旦开始,便会连成一片。

  彼时此时,两种搏动慢慢交叠。眼前的景象也渐渐缓了。

  “我想我们成功了。”俞亮说。

  “好厉害。”时光赞叹,“原来你还会这个。”

  “此前看别人做过,其实我也没几分把握。”俞亮道,“不过今日,是觉之挣命也当一试。”

  “为何?”

  “总是当时携手处,游遍芳丛。”俞亮吟诵道,“霜天红叶,秋兰飘香。这样的好时节,也配得做我们的芳丛了。”

  时光听不太明白这整段话的意思,但是他听懂了其中的一句。

  “我觉得还是泡桐比较香,蜜也比较甜。”时光摆事实讲道理,“你院子里那棵就不错。”

  俞亮闻言,哈哈大笑起来:“是了,我最盼着它开。它一开,我才有了且共从容的伴。”

  又是听不太懂的话了。

  时光还是紧紧地贴着俞亮的背脊。

  咚咚,咚咚,咚咚。

  好像愈来愈快了,是什么道理?

  又是谁的也合上拍,一起加速了?

  你你,我我。

  就好像——

  就好像两颗心会成一颗。

 

  “你是个花精!你的术法呢?你不会和它先聊聊吗?天啊,想想看,一个花精居然像一个凡人一样去驯马!”晚间,化回原形的龟精毫不留情地痛斥时光,“还和另一个凡人一起坐上去!太过分了,马兄也会累的。”

  “我忘了!忘了!何况身为草木之精华,必要时是需要隐瞒身份的,如若不然,它凑上来舔我可怎么好。”时光理直气壮,“不会有龟不知道吧?马是吃草的。”

  “是不是变成了人就会变得有病。”龟精翻白眼,“你越来越像中了邪。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又拿灵气护着他。他那样的身子,不是你在,根本不可能还有力气驯马。”

  “你别乱说,现在谁家的虫还敢来给我害病。”时光支着脑袋想了想,“不过大概就是会相思了吧,相思是一种病。”

  好有哲思,不愧是开了心窍的草木精华者。

  “你相思谁?”龟精震惊。

  “俞亮。”

  “你懂什么叫相思吗?傻花儿。”龟精更加震惊。

  “就是心里念着,总是想再见嘛。”

  “是也不是,这只算解了一层。两人是朋友,心里念着,和思念想念就是同一个理儿。再一层,那就是要讲爱讲情的。是你心里舍不下这个人,想着他过得好,什么都想给了他去。”

  “说来说去,不还是逃不过心里念着吗?”

  龟精想不通,这么傻的修者,到底是如何破了草木最难的一界呢?他说:“那是不一样的。这么说吧。你产了蜜,却想连花都送他赏。你爱水,却能在大漠里先紧着他饮。你多的也要给,短的也愿送。想要他,又不敢占了他的天,阻了他的路。因而心里总记挂着。都是念着,等待再见,可到了这层,便是念着他所念、想着他所想。这样的词,下回用时还是谨慎些。”

  气氛微妙地静下片刻。

  “你懂得好多。”时光回了回味道,真诚地称赞并祝愿,“看来能成人形之日已近。”

  龟精又一次钻回了壳里。

  龟虽寿,犹不可因蠢花早竟之。

 

(四)

  这几日,俞府比往时多了几分喧嚷。

  时光上次念曲勾起俞亮伤怀,便极少再同下人们交集学舌,竟是不知俞府上到底发生何事。只是一早来了,见俞亮还是睡着,猜想是昨夜身上又闹了不适。怕人们来去的声音吵着了他,时光索性略施了术法,陪在俞亮身侧。

  于是俞亮一醒,入眼的便有一朵桐花。

  那是时光的冕。

  浅雪青的上衣,水绿的下裳。今日这一身本来是女子常选的配色,穿在时光身上却不显脂粉气,搭着他的花草环,倒像坐了个娃娃。

  “桐花已经开了啊。”俞亮轻轻咳着,坐起身来,“今年还真是稀奇。”

  时光本已经抬首,听他这么一说,喜滋滋地又低了头,给俞亮看。

  “是最早开的,现下也就开了这么一朵!”

  “只一朵便能看到吗?”

  “那自然,最向阳的一朵。旁人看不着的,只有我知道。”

  “若是已然折下,旁人确是看不着的。”俞亮含笑,言语间却掺了些别的意味。

  “还好还好,枝叶挡着呢,没人会无缘无故爬高去折。”时光拍了拍胸脯。

  “怎么没人。”俞亮故作严肃,“你不就是。”

  “啊?啊……”时光一噎。怪他一时高兴说错了话。他本体是桐树,花开在树上,自然也会显形在他身上,可这话如何能说。

  时光本来要认下折花的罪,转念却想起安翠说过,俞亮不喜有人折损花草树木。

  他又不敢认了。

  “其实这花在我这儿开了,也就是在树上开了。没什么两样。”憋了许久,时光终于说出这样一句,“我是瞧它落下才捡的。”

  俞亮颔首,却还是瞧着那是朵花。

  “是真的!”时光急了,“你可不能因为这个就不喜欢我了。”

  俞亮却说起了旁的:“你来时,可有人看见你了?”

  “没有。他们忙他们的呢。”时光更着急了,“没折就是没折,凭哪儿也找不着人证来的。”

  “真好。”俞亮不再逗他,笑着轻抚上那花,“托你的福,我便是第二个知晓花开的人了。”

  时光急到半途突然又被哄住,脸一红,不自觉使手捂住面颊。又看俞亮还瞧着自己,寻了个由头岔开话:“说起这个,你家近来忙了有几日了,到底是筹办什么?”

  “父亲是棋师,门人极多。每年此时都会设下棋宴,进了前三甲的,便出了爱物做彩头,以棋会友。拔得头筹者,一并收下所有彩头算作嘉奖。”俞亮解释。

  “那你定然是每年都满载而归了。”时光托着脸,眼睛亮晶晶的。

  “曾经确是如你所言的,只是我已许久不曾下过这样的棋。”

  “为何?”

  “赢了太多彩,父亲便不叫我下了。”

  “赢了东西不好吗?各凭本事罢了。”时光又问俞亮道,“今年呢?你想不想下?”

  “能和他人切磋自然是好的。不过下棋是极耗心力的事,只怕我......”

  时光看出俞亮心中顾虑,想来有自己在身旁,自然能保他不出意外。便道:“我前些天听着一个人说,今年要把他珍藏的什么东西拿出来。当时不解其意,只觉得那东西新鲜。既然是为着这件事,你何不把它赢下。”

  他原是信口胡诌,却不想俞亮听了这话,竟是一副陷入了思索的模样。

  “要下也未尝不可。”片刻后,俞亮才道,“只是这件事需得先问过父亲,你且等我一等。”

  随即时光便被俞亮遣去别处,说是留他一人修正衣冠好去见父母。时光替他掩上门,心中忍不住暗暗纳罕。

  俞亮好是好,但老一副被什么事儿牵绊着的模样,总不肯为自己打算,做自己情愿做的事。时光本以为这次又得花上一番功夫劝他,没想到他答应得这样爽快。

  难道是俞亮比较喜欢这些小东小西的?

 

  不知俞亮是怎么说动父母,总归最后的结果是他端端正正地坐在了棋桌前。

  时光也是这时才知道,俞家棋宴颇负盛名。每年此时,都有不少名人雅士以及俞家学子前来赴宴品棋。棋宴要办上三日,下棋需得专心,因而内院设了十几张棋桌用以下棋,除了参与棋争的人,便是身为棋师的俞父,以及递谱的初等学子穿行其中。其余人等都坐于外席,一边品看递出的棋谱,一边饮酒谈乐。

  如此这般,自然没有时光跟着俞亮陪坐过去的道理。

  于是时光干脆爬上了后院的树。虽然离对弈的庭院仍隔了一墙,不过时光五感强于常人,能把俞亮的对局看个清清楚楚。

  真要问时光的话,他也很难说清自己是在看些什么。

  他掰着指头,数着俞亮思索棋的时候,理过几次头发。对手下了恶手,时光就等着看俞亮微微抬起眼,再与俞亮一同等着对方发觉。

  只欠一人问上一句。

  ——这花叶覆花叶间的偷眼,为棋还是为人?

 

  棋宴开到第三日,时光也在树上趴够了两天。

  俞亮果然一路赢棋,顺利进了前三甲。而他所拿出的彩头,是一盆他自己养的牡丹。

  时光见他把牡丹交给安翠去置办上交,语声沉闷:“人家都拿些奇珍异宝,你却拿一盆花?无怪你父亲不好意思。”

  其实时光一眼就看出俞亮这盆是“花王”姚黄,也并不觉得花草有什么拿不出手。可俞亮的爱物是花,却不是自己的泡桐,时光心里无端觉得烦闷,想要刺上两句。

  “花草为生灵,在我心里是最珍贵的。”俞亮道,“何况我在,他们未必能赢过我去。”

  时光的不忿本不在于对局输赢,可他被俞亮自信昂扬的模样镇住,莫名觉得俞亮说的一切都极有道理。

  于是尽管心里还半含酸涩,他仍旧屁颠儿屁颠儿地爬上树去瞧着。

  今日三甲对决,至少要下三局,记胜场最多者夺魁。若是棋手胜局相平,则有加赛。第一局其他两位选手已决出胜负,第二局由俞亮对上一局的败方。

  时光趴树上瞧着,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抠着树皮的纹理,像是恨不能自己上场去。

  龟精看他如此紧张,打趣道:“要是那小子赢不了,多辜负你这一颗为他揪着的心。”

  时光瞪他:“你是脱了你那龟壳摇卦了?怎么就知道他赢不了。”

  龟精被他那通身的气派吓得缩了缩。

  又听时光恨恨道:“不过他在我心里怎么样都是第一好。输了又如何,大不了把那盆姚黄输出去。”

  他伸手,将自己一只开了的花拉过来,远远地同那姚黄比着。可他翻来覆去也看不出哪里不如,只能不住叹气。

  龟精总算看出来时光今日心里憋着事儿,问了个七七八八后觉得好笑:“你叫人家怎么送你讨彩?把你砍了还是把宅子送了。”

  时光下意识打了个颤,差点把龟精摇下树去。他自己也不解这颤栗是因何而来,便又瞪了一正眼狼狈爬回原位的龟精:“说什么砍不砍的,呸呸呸。我要是被砍了,就先扒了你的龟壳给俞亮好好卜一卦。”

  他们此前都算得出俞亮有劫,难过今载。可这命中又似有天机变数,时光试过不少法子,再往后追索,却是怎么也看不清了。

  “行占卜之术,或有所惑,或有所愿。”龟精没接时光上句,反问道,“今日之局,你愿他赢还是输?”

  时光静思片刻,又张望几眼那手握棋子的人,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:“他若欢喜,我便盼着他赢。”

  “可你又不喜欢那盆姚黄。”

  “姚黄与我何干,我只挂念俞亮。”

  龟精神色一变,还要说些什么。可时光又直直盯看起俞亮,什么也听不进去了。

 

  不负所望,俞亮赢下了这第二局。已有一人定下位次,今日便不会再加赛。

  还没等时光舒一口气,终局已始。

  这一局的入座甚是不巧,俞亮离了原本座位,成了背向。时光也来不及再找一棵合意的树来,只得眼巴巴地瞧着对方的背影。

  更有不巧,是树下的一阵悉悉索索。

  时光本想等来人自行离去。不想那人却偏偏看上了他的树,跑过来蹲着,没一会儿竟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。

  时光被扰得烦了,想请人换个地方哭。待他轻手轻脚地下了树,才发现这人眼熟得很。

  “喂,不过是输了一局棋。哪里犯得上哭起来。”

  那人一惊,抬起眼来,果然是刚刚连输两局的学生。他年纪尚小,沉不住情绪,为了避人才来内院。没曾想反倒遇上老师府中宾客,且时光说话又不留情面。一时间这少年憋红了脸,连流泪都忘了。

  “又怎么只是一局棋呢?”

  时光刚想说哦不对是两局,埋在他发间的龟精狠狠一扯他的头发,痛得他给话咽了回去。

  眼前的小少年还是倔强地抹着泪,时光也于心不忍起来,尽力代入着对方的心境。

  流泪悲伤,是因为苦。而时光目前接触过的,还能称得上“略懂”的一种苦,就是他学嘴给俞亮的“爱别离”。

  何等为爱别离苦?所爱之物破坏离散。虽不知这少年押上了什么宝,现下输了这两局,再怎么喜欢,也是从此无缘了。

  时光放软声音:“爱别离纵然难忍,只是你若舍不得那爱物,好好说说,都是同门子弟,或能换回也未可知。”

  那少年闻言,面上更红,添了几分气恼,连谦词也不带了:“兄台以为我是为了身外之物而黯然至此,实是看低了人!我三岁执棋,拜师后勤勉苦学,只因痴迷棋道。幼时我曾与俞师兄下过一局棋,一败涂地。而今再遇,我仍是输。可见我是毫无长进。”

  听了前半段,时光知道自己是猜错了对方心思,原本就要道歉。可听了后半段,那护着俞亮的劲儿又冲上来,他忍不住反驳:“总不见得只能你自己一个人长进,他人却得原地等着。”

  气氛僵冷住片刻。

  “对不住,是愚下心急了。”少年意识到自己失言,气焰顿时消散大半,有些讪讪,“真要说苦,愚下的苦,应该是为求不得吧。”

  不提俞亮,时光才分出心来细想少年的话。他有心劝慰,奈何相关经验实在不多,最后想出的是个问句:“恕我愚钝,什么才叫求不得?”

  “依愚下拙见,便是所有求,就如兄台所言之爱物,愚下所求之棋道。想要却不能得,自然生出苦恨。”那少年看出时光是真心求问,也不敷衍,“兄台刚刚那一句,还是看得浅了。若是爱极之物,不舍离分,既在手中,珍爱私藏还不及,又怎会拿出来讨彩,甚至拱手让与他人?”

  “你便是为了这个而苦么?”

  “是。”少年答得斩钉截铁,“因爱生痴,是以放不下,便要去求。求不得,更放不下,越添倾慕。愚下愿献身于此,只求某日开悟,得一局妙棋。”

  “这便是你的棋道吗?”

  时光只是平常求问,可是少年闻言,却忽而生出一派如梦初醒大彻大悟的神情。

  “多谢兄台,多谢兄台!”少年呼道,“我悟了,我悟了!怎知我已在棋道,已在道中!”

  看着少年道着谢飞奔而去,时光一头雾水。一面是为着不知这少年怎么着就悟了些什么。一面是为着他仍旧不解其意的“道”。

  “道果真是这样东西么?叫人放不下,竟至于痴。”时光喃喃,“奇哉怪也。”

  旁观了一切的龟精神情也更怪起来。静了半晌,龟精冷笑道:“何苦说旁人。你自然也有放不下的东西。”

  时光爬回树上的动作一滞:“这话什么意思?”

  “我说出一样来,你定然放不下。”

  “什么?”

  “俞亮。”

  “这话好怪。方才那人说,求不得因而放不下。可俞亮就在那里,哪里用我去求呢?”时光道。

  “你若是放不下他,自然有你求不得的时候。譬如这场棋局,若是他一心要赢,不赢便得去死。你便放着他去死?”

  “他会赢的。”时光认真道,“就是不赢,我也不叫他死。”

  “总有你们不能赢的时候!”龟精说,“你太看重他了。为着他,你越来越像人。”

  时光已经又能看得到俞亮,此时棋局已近中盘,正是胶着的时候。因而对龟精愈发古怪的问题,时光只是左耳进右耳出,不置一词。

  “你难道以为这是什么好事?你听刚才那人的所言,一切所求,不都是源于人们自身吗?只要放得下,不就少了这许多苦痛吗?可偏偏又说放不下。是他们自己贪。”

  时光终于抽回片刻眼神,皱眉道:“方才你还好好地看棋,为何突然生出这样重的戾气来?刚刚那人又没说什么不是的话。我们修行要道,人活着也未尝不是为了他们的道理。何必指摘呢?”

  “我正是听了他的话。怕你头脑发昏,也着了他们的歪门邪道。你也知我为何迟迟不能化为人形,兽多欲而不能束其身。人与我有什么分别?你瞧瞧他,纠结其中,身陷其欲,到头来毫无建树,这算什么道?不过庸人自扰。”龟精气急,“你一棵树,本没有情爱,既化了人形,趁早择道才是,难道还要给自己设下一关?”

  时光隐隐觉得龟精说得不对,可不知如何应答,便不肯说话。

  龟精没有放过他的意思:“我早说你不该厮混在凡人间,他自己深陷生沼,挣扎廿载。你跟着他只会旁生枝节,绊住你自己的脚,也叫他生憾。”

  听出龟精的“凡人”意指着俞亮,时光无论如何也要辩上一辨:“这话错了。我是来陪他的,生什么憾呢?”

  “你不想一汪静池,掷了石头生出涟漪,还如何入定,甘心回赴死水?”龟精决意要劝时光收心,知道他心思系在什么地方,言语敲打也是精准,“为着你说头一次骑马,他便要陪你一起驯马。为着你一句胡诌的话,他就请愿要下这场棋。他难道不知道自己快要死了?他这一生注定比常人更短,因而许多事不愿做,许多念不敢动。是你搅乱他的生活,带他多留生恋。一个凡人原没什么相干,可你却陷得太深。”

  “你胡说!”时光连俞亮也不看了,极快地接嘴。

  “我哪句胡说?”龟精又不轻不重地揪了一把时光的头发,叫他抬起头看着前面,“是因为你在,他才下得来床。你到底懂不懂?他的命不止是我们推测卜卦的象,更是应在他身上的病。你猜他父亲为何不让他下棋?他又是为了谁连弈三日?你以为是在助他陪他,可难说不是他在由着你,哄你开心。”

  为何有这一场棋。

  为棋,还是为人?

  此时本不欠这一句问话,却偏偏有人问出口。

  时光哑然,他只能呆呆地顺着龟精的力道看过去。

  他一定这样看过俞亮成百上千次,他想。也许从他还是一棵树时,这样的凝视就已经开始。

  这背影总会赋予时光联想和修辞。那规整束起的发,是晨间绕过自己手指的柔。执子的手,是春日蔓过枝干间的藤。

  彼时,他会恨自己不是洗砚处的墨梅,只能想出这样的话来描摹一个俞亮。

  可这次俞亮的背影落在他眼中,在许久一段时间里,都只是背影而已。

  此时,他恨自己不是会解语的海棠,进退有度,陪俞亮走一段最合意的日子。

  他只是一树再寻常不过的泡桐,寄不出点墨的诗情画意,好心也或许办成坏事。他自己浑然不知,还洋洋自得。

  “他待我好,从来不曾累我。我也是一心待他好。此前是我不懂,现下懂了。左右……左右我是放得下的。”

  龟精仍是冷哼:“恐怕你只是动动嘴皮。”

  “你既然说放不下不是什么好词,我就不会让它亘在我和俞亮中间。你不信,我便做给你瞧!”

 

(五)

  那日俞府上丢了一个客人。

  第三日的早晨,又在少爷的床上失而复得。

  时光的花冕又一次映到俞亮眼睛里时,刚醒来的小少爷还以为是自己发起了梦。

  不告而别了这些天,又突然出现在眼前。要说起来,心里怎么不怨?

  也有就这么摇醒时光,问问对方何意的念头。只是手就要碰到时光时,俞亮还是忍不住放缓了动作,从床榻边的小几上抽出了一个盒子。

  时光被脸上濡湿的触觉扰了清梦,又觉一股温热的气息扑在额间,似有若无。他睁开眼,顺着一根杆子往头上看,原来是俞亮的手正悬在自己头上。

  这杆子原是根笔杆,时光顺着去瞧,眼珠子都对在了一起,惹得俞亮嘴角一扬,手却仍然稳着。

  “你在做什么?”

  “作画。”

  “在我脸上?”

  俞亮此时已经收起笔,拍拍时光:“画好了,你去瞧瞧。”

  时光走到房间里盛着水的铜盆边,探头一看。额间落了片叶子,线条简略了些,可是一眼就能看出是泡桐的叶子。

  怎么就能这样惟妙惟肖。

  他伸手去摸,又怕抹花了墨。看了好一会儿,他才终于想起屋子里还有另一个人正等着自己反应,转身走回床榻边:“转过去。”

  俞亮没照做,反问时光道:“做什么?”

  “我也给你作一幅。”时光拿过俞亮刚搁下的笔,有意捺着声调,撑出一派气势。

  “那为何要转过去?”

  “我最会画龟,你总不想在脸上挂着吧?”

  时光原是半唬着俞亮,只道俞亮顾念形象,少不得要求饶。却见俞亮竟然真的别过身去。他硬着头皮去凑近那月白寝衣包裹着的背脊,却又没办法真的下去手,去画一只龟。

  想到龟,前几日和龟精不欢而散的情景又浮上眼前。时光这下是真乱了心,闷闷地搁了笔:“算了算了,你往我脸上画,我只能作在你衣裳上,我岂不是又麻烦又吃亏。”

  俞亮略一沉吟,仍是背着时光而坐:“你去那边,箱子里有一盒子墨,蘸了那个那个来画吧。”

  时光不知他卖的什么关子,依言去找。再回来时,只见俞亮已经解了寝衣的系带,将衣服褪至腰间。

  时光愣了好半天,才想起去给俞亮拉好衣裳。因着冷,俞亮已经微微起了颤。时光一边喃喃着“疯了疯了”,一边用被子紧紧裹住俞亮。

  从睁开眼便充斥起的怪异气氛,终于在此刻打破了平衡。

  时光没有收回环在俞亮身上理被子的手,只低声问道:“俞亮,是否真的人们不去求一件事,就不会放不下呢?”

  “世间有万物,人生却只数载。譬如我总拉着你去做这做那,浅尝辄止,却不能长久拥有。你心里是怎么想?”时光又问,“再譬如,你只用答我这一句。为何会下这这次的棋?是为着我央了你吗?”

  “是。”

  “你只当我是个小孩子那样,哄我开心?”时光埋着头。

  可我来这一遭,原是为了陪着你,叫你高兴。

  俞亮静了一会儿,似乎是叹了口气。

  “我既不当你是个孩子,我自己也不是个孩子了。我做什么事,都更是为着我自己。”他探出一只手,握上时光的手腕,引着时光松下被角,“放不下从来不是为着求不得,它是为着心里所向,念呀爱呀,这才是放不下的源。单是不去求取,不过是抽刀断水。”

  围裹在身上的被衾已经拽下,时光看着俞亮轻轻提起衣,又一寸一寸地往下行去。

  “你说了那么多譬如,我也说一个。人世间既然已是苦短,那就更当尽欢。譬如现下,我想留一幅你为我作的画。”俞亮说了许多,却一直未曾回头,只提醒时光,“那墨说是经久不掉的,别弄到手上。”

  时光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来。他傻乎乎地提笔,又一次凑过去。这次他看到的,是真真切切的肌肤纹理。他另一只手漫上对方的身体,像是真在挑一张合意的画纸。俞亮被这触碰惊得瑟缩了一下,很快又挺直腰身。

  这一瑟缩叫时光如梦初醒,问道:“当真要我留下?”

  俞亮点头。

  时光又道:“那么,这是尽了谁的欢呢?”

  俞亮说:“至少,我是欢喜的。”

  时光没有再发问,神色却是完完全全的变了。

  他悬着笔,又急急地丢开。换上自己咬破的手指,一点一点地在俞亮的皮肤上描摹。

  这与运笔全然不同,是肌肤贴着肌肤,骨肉傍着骨肉。开头几笔免不了几分生疏,但很快时光便找到了章法。

  这一笔该提,便拟提壶花下醉,却愁羞杀背阴枝。

  这一笔该抹,一抹霞红匀醉脸,恼人情处不须香。

  这一笔该勾,香到重帘吹不散,钗临双枕堕无由,此间傥许一勾留。

  作画的是他,痛的也是他。可是他打心里觉出了无边的欣喜,如同信笔的绘者走笔风月,指随意动。

  明明已经是秋日,却不知怎的狂生燥热。似是过了许久,又好像不过瞬时。时光停手,取了一面小镜,给俞亮瞧。

  “不是说点朱砂是吉祥么?我也给你点一个。”

  一枝桐花攀在突起的脊骨间,时光轻轻抚过那朱色的痕。

  呼吸间,似乎还能觉得到花香,混着俞亮身上经年不退的草药气息。留着一场情动的余味。

  “是你要留,从此可再擦不去了。”

 

  俞亮的背不必敞着给人瞧,时光的脸却还是要见人的。

  临近午时,俞亮望着时光额上自己的杰作,终于想起叫人去烧一盆温水。

  “我很后悔,刚刚还是该给你画个王八。”时光磨牙。

  俞亮憋着笑,湿了软布,细细拭着时光脑门上的叶子:“不告而别,这是极失礼数的行径。”

  “我不知道......你过得太苦了。”

  我怕我在,什么都不懂,做坏了事,反倒叫你更难过,所以我才走了。

  时光直直望着近在眼前的脸,甚至能看得清对方脸上小小的绒毛。

 

  你可知我为什么回来?时光在心里问。

  这些天我见过各式各样的人,没有一个和你一样。却个个都叫我想起你。

  前一天晚上,我看到路边豆花铺姑娘被人纠缠,出手相救。她请我吃了一碗豆花,说那是她的相公。她嫁去原是要给婆婆冲喜,却婚宴变丧仪。丈夫说她不吉,从未给过她好脸色,拳脚相加。她逃出家来到这里,几近饿死,幸得豆花铺的老板娘收留。不想丈夫又追来,要她回去。

  “他叫我回去,只是觉得跑了老婆面上挂不住。可回去之后,仍不过是怨憎相会,对望两生厌。”她说,“你跑出来,又是和谁生了怨憎呢?”

  我掐头去尾讲了故事,她却摇头。

  “你跑出来便不想着他了吗?”

  我说想。连喝这碗豆花,我都想着,要是你也在就好。

  “我不知道什么是你说的道,可又如何?难道不明白它,就不去做事,不能活着了吗?就如我,我是要逃的。为着什么道我没工夫去想,未来是生是死,我也都不论。我只知这是我打心底里要做的事,我认为正确的事。”

  “我还是不懂。逃是你要做的事,可它好像不是我要的。”

  “那还跑什么?你怕他不喜欢你?”

  她说了我要说的话,我就没有话好说了。

  “你这么一走,他会想着你吗?”

  我突然想起来,应当来问问你的。

  “心里念着,总想再见”。

  如果这会是你的答案的话,那么回到你身边,就是我想做的事了。

 

  “你过得太苦了。”

  “所以我回来,送你喜重逢。”

  我来就是为了让你高兴的。

  而只消回来看上你一眼,我便明白。就算你说你不高兴,我也舍不得走了。

  这是为着恩情,还是旁的?我只知道是我想的。

  如果有要做的事的话。

  是我想叫你高兴,是我想陪着你。

 

  “你呢?这几天都没想过要找我吗?”

  房间里静了好一会儿,俞亮突然笑了。

  他没有回答时光的话。

  “我有东西要送你。”

  “什么?”

  “刚刚那支笔,并上一套玉棋子。虽不知新奇在何处,不过我都赢下了。”他说,“现下,便全作赔礼吧。”

  “赔什么?”

  “对不起。”俞亮轻轻碰碰时光的额头,笑得整个身子都抖动起来,“虽说只是一般的墨,一时也擦不去了。”

  “喂!”

 

 

(六)

  时光安心在屋子里待了几天,他最爱的就是听俞亮讲书,或是听俞亮奏琴。

  只不过俞亮本就是久病的人,不能时时陪着他。恰逢秋雨连绵,时光出不去,更不愿离了俞亮,在俞亮房中转转悠悠,果真叫他找到了个有趣的物事。

  是俞亮不知何年何月写的字。

  字如其人,疏朗劲瘦,纤细清俊。

  时光想起有一年,是俞亮身体还好时,伏在窗前练字。他远远看着,等啊等啊,终于等到树上第一朵桐花开,去翻窗台,却碰倒了砚台。

  在一旁服侍的安翠眼睛已经瞪起来,俞亮仍是笑着,揉了那张纸,说不过是一页字。

  那般云淡风轻,以至于十分久以后,时光才晓得那是俞亮写给母亲的生辰贺诗,好容易得了还算合心的一幅。

  又被他搅乱。

  时光神使鬼差一般,小心地抽出那沓纸。正要仔细瞧瞧,又忽而觉得纸页间突出一块。

  是一枚圆形的玉,比通常的玉佩更显小巧些,形状极为眼熟。不知主人用了什么法子,玉石正中被磨出了个小孔,打了漂亮的绳结。

  时光还要再看,又听到俞亮翻动的声音,挑了几张纸折好放入襟中,余下的则裹回那枚奇怪的玉上,物归原处。

  他带着问题回来,也得到过解答。

  为何心里仍觉有未明之事呢?

  独是欠了哪一句呢?

 

  有一日他趁俞亮睡着,叫住安翠,比比划划地问了那玉的样式。

  实际上他这次回来,安翠不晓得为何置了气,一直不太理他。这次亦是未回话先瞪过去一眼,方狠狠说道:“上面是否还打了方胜结?”

  时光点头。

  “我的爷,怎的连玉璧都不知?”安翠没好气,“自然是保佑公子平安,祝您一帆风顺的好东西。既然公子收了,就盼着公子安定些。哪怕要走,也要说给人知道。”

  时光还想再问,小丫头已经“哼”地一声,扬头走了。

  后来在找时,那块玉璧却怎么也找不着了。

 

  于是趁着雨,时光开始翻书。

  越读,越觉人可真是复杂,平平常常的小物件,也有许多的讲究。

  他忍不住打了个哈欠,想伸个懒腰,伸手却把那盒玉棋子打翻在桌上。

  这不是俞亮的东西,时光其实一点也不感兴趣。可惜又确实是自己说出去的借口,他草草收下,随手放了就没再管过。

  不过毕竟是俞亮送的,还是好好整理一下吧。

  时光这样想着。

  如果是俞亮的话,复杂就复杂些吧,也不是很麻烦的。

 

  书中自有颜如玉,书中自有黄金屋。

  时光是学到了东西的。

  这一日天终于放晴了,俞亮再出门去寻时光时,正瞧见他一人趴在树上费力地摆弄着绳子。

  “你醒啦?正好正好,教我怎么把它绑在树上。”

  说完这句,时光才想到俞亮是久病的人,如何上得来树呢?

  只好对着树下的人赧然一笑。

  可俞亮像是总能找到事情的解法。他仰着头,散下了束发的缎带。

  “看好了。”

  俞亮把带子举在眼前,好让自己看清的同时,也离时光近些。

  他折,他也折,他绕,他也挽起一圈。时光有样学样,迟下的那半刻,空给了俞亮去看他。那人正骑在枝上,丁香色的衣衫混入其中,像开在那里的一朵花。

  而这后半刻的回望里,人手中的带子又恍惚了花儿的眼。

  是绳结,是绳结呀。

  恰在此刻,屋里半阖的书翻了页,朱砂笔圈了那秋千可驱百病的传说。长带也飘扬而起,拉扯着未曾出口的言语。

  风来,花是会舞的。

  那一瞬,时光耳边有花开时的破苞之声。

  他翻身带起裳裾一扬,轻轻巧巧地立在枝上。莫名的快愉驱动着他的身体。风吹着他身边的软枝影影绰绰地晃,时光也半分不慌,碎着步子旋了几回身,避过碍事的杈,后翻着点足一跃。

  俞亮惊得就要伸手去接。又见时光这一跳,原是去往更高处借力,他一手扯着一根韧劲儿极足的枝子,另一手接下一只被风吹落的桐花。那花枝一弯,正巧把他送回枝头。

  “这是回礼。”时光横坐在树梢,“虽然舞得不柔也不美,但你既然看了,就该把礼给我。”

  俞亮不明所以。

  “是你教我,围棋里,黑子一百八十一颗,白子一百八十颗。”时光道,“可是俞亮,为何我的黑子比白子多了两颗呢?”

  他又一次纵身跳下,衣袂纷飞。这本是一番盛景。只可惜时光落地离俞亮太近,回转间躲闪不及,便把人扑到了刚系好的木板子上。

  顾不得羞,他伸手去探俞亮的衣襟,果然摸到了那块棋子打磨而成的小小玉璧。

  “你教我许多事,怎么只这一件不肯教我?”时光在俞亮耳边轻声叹着,像在低吟一句过分漂亮的诗。

  不过没事,我学会了,也明白了。

  是为你明白的。

  花草迎风舞,却不是为风动。

 

  俞亮从时光开始动作时就抿着嘴不说话。

  时光清清嗓子:“那什么,秋千不是这么荡的,你得站上头。”

  话音未落,俞亮握住了时光拿玉的那只手,把他推着坐起来,逼得他只能靠在身后的绳索上。

  “我费了好大的力气,才把那方墨封进箱子里去。”俞亮还是那样温和冷清的语调,“没有花为叶困住的道理。”

  时光先是一愣,而后便毫不示弱地回看过去。他一只手被俞亮抓着贴在胸口无法动弹,便用另一只手迅速地塞了东西进俞亮的嘴。

  俞亮下意识就要去取,又被时光极快地挽了手臂阻住动作。他从花冕掐了一朵桐花,送进自己的口中。

  花盏交错间,后知后觉的是甜味。

  “我知道呀,我会算命。”

  是算好才来的。

  “花是被秋困住的。”他叼着花凑得更近,用瓣蹭蹭俞亮的面颊,“谁又顾得上这个。”

  尚有余光,且作花间共醉人。

 

(七)

  日子几乎又回归之前的模样。时光从各处搜罗乱七八糟的事,凡是听闻过觉得有趣,就拉上俞亮一起去做。

  不止时光算过了俞亮的命,俞家这些年也求医问药,替俞亮卜过各路卦象。

  大多数人算过都摇头叹息,只有山上寺里的师傅叫俞亮每年秋日时节去,每次看过都说或有转机,只是时机不到看不分明,要再等等。

  这倒是和时光算的一样。

  时光听闻之后生了好奇,便当又多一件可以与俞亮同做的新鲜事,自然要同行。

 

  虽然要爬山,好在那寺香火旺,香客们踏出的路还算平整宽阔。时光见多了满目叠翠,却是没待过这层林尽染的季节。因而虽然天有些阴,也没能打扰了他左看右弄的兴致勃勃。

  “你们先去。”俞亮嘱咐身边跟着的家仆,“我跟着他一起走就是。”

  家仆诺诺离去。时光还浑然不觉,扑叶弄水,恨没多一双眼睛。

  “看路。”俞亮在他被脚下石子绊倒前捞住了人。

  “谢——”时光回头笑。结果是谢还未道完,脚下又一个趔趄,拽着俞亮一起摔在了地上。

  多一双眼睛,也不见得够用。

  不过相扶的这双手就先借了。

 

  今日不是初一十五,香客少,寺门也掩着。俞亮扣了扣门环,有小沙弥出来迎。

  俞亮跟着小师傅去寻老师傅,时光便自己在寺院中闲逛。

  他停在放生池前,有些出神。龟精最爱往此处来,装吉祥物蹭些香火积功德道行,蹭过后也不忘他这好兄弟,总还同他讲些所见所闻。

  上次一别,龟精已许久没摸过来骂他了。

  还有点想念。

  “但是呢,这和俞亮没什么关系。”时光越想越觉得郁结,索性对池干喊了一嗓子,“是我自己胸无大志,不求上道。但是有他就够我高兴啦!”

  “你不高兴,肯定是因为你没有俞亮。”

  说到此处,时光甚至得意起来,拍拍按在石栏上的手。谁知一转身,就看到一位老和尚正笑眯眯地瞧着他。

  站在一旁的,是同样忍不住笑的俞亮:“师傅听说有人同来,便想来见见你。”

  时光心里以极快的速度,回想着刚刚有没有说什么傻话。

  老师傅似是看出他的心思:“善哉善哉,小施主刚刚说得不错,个人有个人的缘法,能做自己高兴的事乃是大幸。”

  时光自信点头,很是满意师傅的解读。

  “只是,在小施主以为,什么是道呢?”老和尚话锋一转。

  时光张了嘴就要回答,可是他真要说时,却不知该说什么。

  “成仙之道”听上去太虚无缥缈。具象的择道而修,时光又不曾选过。

  老和尚也不为难他,仍挂着和蔼的笑意,对两人行了佛礼:“一念愚即般若绝,一念智则般若生。俞施主的转机仍不分明,还需再等。”

俞亮微微欠身,合掌还礼。

  时光也学着他的模样,弯下身去,不过眼睛没去送走远的和尚,而是打量着俞亮的神色。

  可惜俞亮头埋得有些深,时光送了掌去拉俞亮的手,脑袋也放得更低了些。看到一如既往的熟悉表情,他才舒了口气。

  俞亮笑笑:“每年都是这一句,我已经听惯啦。”

  “谁要安慰你呀,我才不说个。”时光知道关心被看穿,却不懊丧,笑嘻嘻道,“诶,我们这样,好像人家在拜堂。”

 

  下山时,时光依旧处处驻足。走到山涧处,更干脆一屁股蹲在溪涧间突出的石块上,拾了根软韧的树枝在手里编弄着。

  俞亮在一旁陪着他:“这世上好多的山,好多的水。你若是喜欢,以后就常去看看。”

  时光抬眼,忽而有什么东西打在他头上。

  正要接话的人忘了反应,低首寻时,便看到一片落叶被流水裹住,往下游去。

  时光有些怔愣,又去看俞亮。

  俞亮已经急急地往他这边来了:“怎么还愣着?”

  本就不是太好的天气,山里气候又不定,骤雨起得毫无征兆。

  两人快步走了一段,终于看到个凹洞,暂且容了身。

  山雨来势汹汹,他们的衣衫湿了大半,便脱了外衫来拧。

  偏偏时光的袍外还套了件纱衣,在这逼仄的空间里,繁复的衣饰只会让他愈发手忙脚乱。时光怕动作太大挤了俞亮的位置,对着衣袍失了耐性,一着急,反而把自己绕进了纱里。

  他郁闷地挣了挣,认命道:“俞亮,帮帮我。”

  俞亮应了,把拧过的外衫搭回肩上,走过来替他理缠乱的衣物。观察片刻,俞亮看出时光是把袍和外衫绞在了一起,便从里头的袍顺起,给他扯下来仔细控水。

  再回头时,时光自己已然把乱纱理了个七七八八。俞亮把袍又给他披上,两人才总算能消停上片刻。

  时光手里还握着那只编了一半的草环。他想了想,把那只草环戴在了俞亮头上。俞亮整个人都被雨淋湿,有几缕碎发垂下来。时光看了一会儿,噗嗤笑了,随即紧紧拥了上去。

  拥抱的时候,想起的是那一枚落在眼前的树叶。

  蓬然的气息几乎是一瞬间就腾在了空气中,俞亮回抱过来,很快占据了主动权。刚刚披上的衫子坠在地上也无人去管,俞亮的手按在了时光的后脑,就要去寻他的唇。

  雨声喧嚷里,夹了几声沉闷的撞钟声。

  俞亮的探寻停住了,他的手指慢慢滑过时光的皮肤,从脸颊再到脖颈,最后停在了时光刚刚理过的纱衣上。浸过水的纱随着风也飘不起来,全然没有平日里的灵动。可俞亮却用双手捧起来,轻轻覆在了时光的面上,像是对待一件了不得的珍品。

  时光闭上眼睛,等了许久,都没等到俞亮下一步动作。

  “我从此不敢见观音。”

  直到最后,他也只是小心地在时光额间落了个吻。

 

  雨还是淅淅沥沥地下。

  两人穿着沾了泥的外衫,在洞里坐下等来找的家丁。

  “俞亮,俞亮。你有没有最喜欢的一种花?”时光问。

  “没有。”

  时光再一次气馁。

  “但有最喜欢的一朵。”俞亮接着说,“是你塞进我嘴里的。”

  时光轻声笑着,把脸在膝头蹭蹭:“那你一定很喜欢春天?”

  “不,是冬天。”俞亮望着山路的尽头,“一是我生在冬天。二是冬天出不去的时候,我可以做好多梦。”

  今年冬日会行他加冠的礼。

  如果他能度过今年的话。

  “是什么样的梦?”

  “是不曾做过的事,不曾看过的景色。”

  他说得极认真,时光也听得认真。

  “那你有没有梦到过这个?”待俞亮说完,时光从怀里摸出一只毽子,“我学得可好了,回去就教你。”

 

  那天,俞家厨子对着一窝拔了尾毛的鸡,百思不得其解。

 

(八)

  时光没有顺利教上俞亮踢毽子。

  一回来俞亮便起了高热,时光注过不少灵力,他才终于退了烧。

精疲力尽的时光趴在昏睡中他的胸膛上,那颗心还在搏动着。

  这不是最终的一劫。

  只是时光也明白——哪怕是有自己在身侧,俞亮的身体的颓败也已经无从遮掩。

  时光茫然地听着那心跳,他不敢压得太实,离得太远又怕听不清。

  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。

 

  后一日的晚间,俞亮醒了。

  时光正蹲在炉边为他煨药。

  “我又做梦了。”他对时光说,“梦里下了场好大好大的雪。我却拿着把扇子,这可真是奇怪,我从来不用扇子。”

  时光绞了帕子递给他,好奇地重复一句:“你没有扇子?”

  “用不上嘛。我向来是心静自然凉。”

  俞亮弯起嘴角,合上眼眸,又睡了过去。

 

  “这一次我梦到你。月亮真圆真满啊,你就站在那棵泡桐上,身后有一树的花,像是站在月亮上。”

  “中秋是要到了。你好好养养,到时候陪我一起去看花灯。”时光说,“毕竟是过节。我心情要是好呢,就勉为其难给你表演一下上树。”

  “早知道那天就叫你留在树上。”俞亮说,“不要再下来。”

  俞亮的眼睛看过来。他们离得很近,时光却觉得那目光好像是往什么遥远的地方去了。

  他伸手捂上那双眼睛。

  “我已经留下了。”

 

  之后俞亮很少再说梦。

  也总有莫名其妙的家仆,拉着时光一定要他出门去。

  时光一开始总是拒绝。次数多了,他也终于从对方为难的表情里看出了些道理。

  “俞亮叫你来的。”

  尾音没有上扬,家仆不知该不该作回应。不过时光原也不是要等一个回答,起身走了。

走过几步,他回头,看那小童还站在原地进退不是,奇怪道:“你不为我引路,我怎知去哪儿?”

  少爷的吩咐是要带着时公子多出来散散心,还特意叫他喂了马,说是去哪儿都好。于是如获大赦的小童牵着马,引时光到了戏楼来。

  戏唱起来,他又疑心自己选错了地方。无论别人叫好或是喝彩,时公子都是若有所思的模样,只有手指跟着音律,有一搭没一搭地扣着放了果盘的桌子。

  果子也都原样不动。

  只是第二天他再去请时,时光又说要去戏楼。

  “原来公子喜欢?”

  时光不说是或不是。

  “我学会了唱给他听呢。”

 

  如此几日后,俞府又一次丢了客人。

  时光戏听到一半,忽然起身。上了马,不知往何处去了。

  安翠瞒不住,如实告诉了少爷。

  “是好事呀。”

  少爷这样说,也这样觉得。

 

(九)

  可是人偏偏又回来了。

  同样是在少爷的枕席间现的身。

  “我是去山上找师傅啦。”时光这样解释自己的失踪,“给你求了些药。”

  俞亮没有细问:“什么药都一样,以后可不要再不告而别了。”

  “好。”

  安翠煎了时光带回的药,俞亮果然看上去添了些精神,清醒的时候也多了些。

  不过是“一些”。

 

  当晚他又做了梦。

  这次不怎么光怪陆离,是他小时候的事。

  那一年父母商量着要把院里的泡桐砍掉,怕给他的屋子积阴。

  可他不肯。

  那是多漂亮的一棵泡桐啊。只要春风一抚,它就报上满树满树的桐花。花最盛的时候是不生叶子的,那样蓬勃的生命力,好像是拼了命地在绽放,留不下一丝余地。

  这是他不会拥有的灿烂生命。

  要留住才行。

  于是那年中秋,俞亮早早吹熄屋里的灯,待所有人都睡下了,就搬着最高的凳子,蹑手蹑脚地来到了院中。

  说是这样能把祝福捎去的。

  他踮起脚,费力地把花灯挂在树梢。

  “好好活着呀。”

 

  醒来的时候隔着床纱朦朦胧胧,又看到时光坐在小桌边,他最近经常在那里坐着。有时候写字,有时候是摆弄着什么小玩意儿,总之停歇不下来似的。

  他把这段不知道该说是记忆还是梦境的故事讲给时光听。

  “然后你是不是抱着那棵树,睡了一整夜?”

  言语间含着笑意。

  “是呀。”俞亮说,“那天睡得还挺好呢。”

  “或许是因为那棵树呢。那你抱着我睡吧。”时光终于放下手里的活计,轻车熟路地走过来,钻进被子里,像哄小孩子一样,“说不定也能睡那么香。”

  “其实我平常并不抱着东西睡的。”俞亮清清嗓子,声明道。

  时光不听他说那么多,抓了他的手腕放在自己背上。

  “更妙了,我可不是什么东西。”

  要哄小孩子,就要讲故事。

  时光对此无师自通。他讲起跑出去的这几天里,最喜欢看一个木匠做工。

  “因为叫我想到你啦!”

  木匠手下的那些木料其实就像没有灵的他,在巧手下获得新的面貌。好像借着精细的雕工,它们也能活过一次。

  因为是“活过一次”,所以会想起俞亮。

  俞亮就是这样的巧匠。

  那天晚上你把生愿传递出去,所以有一棵花树为你而生,有一个我为你而开了。

  时光这样想着,但没有说。

  两个人一同裹着,俞亮才从那厚实的被子里觉出暖意来。

  “我不会叫你死的。”时光忽而说。

  俞亮只是摇头:“你以后,一定多去些地方。偶尔地想起我,也算是我去过了。”

  “我不叫你死。”

  “五岳,西湖洞庭,都去看看吧。”

  “你这人到底听不听别人说话。我说,我不——叫——你——死——不是喜欢冬天吗?你一定能看到好多冬天。”时光拖长了音调,又重复了一遍。

  “早知道这样快,我就不留你了。”俞亮还是自顾自地说着,他有些困了,从不曾出口的话也出了口,“可我那时候是真的舍不得,我会疯的。”

  时光知道他是当自己在闹性子。干脆不理这一句了,伸手去绕俞亮的头发。

 

  他也怕俞亮会死。坐也想着站也想着,因而那日他生了念头就立刻去寺里求见,问老师傅俞亮的卦有无新象。

  “行占卜之术,或有所惑,或有所愿。”

  老和尚的话和龟精曾经所说,几乎不差分毫。可后半句又叫时光惊诧地一震。

  “一切有为法,尽是因缘合和,缘起时起,缘尽还无,不外如是。施主化人应为求道,既知所愿,便已与道在缘法际会中。”

  “我不明白。”

  “施主的道是什么呢?”

  又是同样的问题,这次时光觉得,他的回答好像能具体几分。

  后院里他问过失意的少年棋手,街市前听过豆花西施大胆论说。龟精更是日日提醒,只怕他负了不可多得的灵气与心窍。

  求不得,放不下。

  是打心底里想做的事。

  他的道到底是什么呢?

  再抬头时,答案已经呼之欲出。

  “盲龟浮木终相逢,优昙花现有灵根。机缘将至,只等开悟。”慈悲的老者双手合十,“若说世间真有双全法,施主便是能得此幸的人。”

 

  “我果真要走,你是拦不住我的。”

  就要睡过去时,俞亮依依稀稀听到时光这么说,他想装作不在意地打趣回去,可喉咙一阵发紧。

  而时光继续说了下去。

  “俞亮,你记不记得我告诉过你?花落的时候,就会有新的花芽长出来。开在树上,或是开在别的什么地方。花一直都会开着的。”

  “我不会叫你死的。我会算命,说了不会就是不会。”

  他手一勾,给俞亮的头发打了个结。

  这是罚你的。

  他想。

 

(十)

  好像是为了能赴时光的约,中秋那天俞亮觉得身上多了几分力气,终于能下床走动了。

  时光又牵出了那匹和俞亮一起驯服的马,扶着俞亮上去,他在前面引着,缓缓地走。

  这次没人嫌马慢了。

  “时光。”

  “嗯?”

  “你这次走的时候,把这匹马也带走吧。”

  时光已经懒得再应他这些交代后事一样的话,头都不回。

  “别这样,叫我多看看你。”

  走在前头的人这才不甘不愿地转了头过来。时光最近越发的沉静,只用倔强的双眼抬着去看俞亮,好像要用眼神再说千百遍同样的话。

  ——我不叫你死。

  对着这样的目光,俞亮没办法再说下去了。

 

  他们买了花灯,时光也竭尽所能地搜罗着小吃,再软磨硬泡地叫俞亮尝一尝。

  路过一家豆花铺的时候,时光停了停脚。

  “想买这个吗?”俞亮问。

  “之前有熟悉的人在这里。”

  时光摇摇头,很开心的样子。

  因为没有看到故人。

  “啊,这个这个!”他抓起了老板为了过节放在桌上的字谜筒,捧到俞亮面前,“替我抽一个吧。”

  俞亮抽了,时光凑过去看。

  心上有我。

  不过片刻的功夫,签主已经高高兴兴地折好字条,放进随身的荷包。

  “这么快就解出来了?”俞亮好奇。

  “是啊。”时光还是笑嘻嘻的,“‘悟’嘛。”

 

  他们漫无目的地逛了许久,天色见晚,街上的人也多了起来。不再适合行马,他们便回了俞府。

  时光打了二两酒回来,他给俞亮和自己都满上。一旁的花灯映出烛影,给两人的脸都润了层暖色。

  “从前的时候,你为什么会给这棵树取名叫时光呢?”时光问。

  俞亮从未告诉过时光这件事,思索一会儿,只当是那天夜里说过,便没多问。

  “有的地方,每当有一个孩子出生,父母就给他种一棵树。树会和孩子一起长大,陪他过完一生。”他说,“我也想有棵这样的树,替我活得久一些,看更多我看不到的日子。所以我选了这棵树,取了这样的名字。没想到会犯了你的讳。”

  时光点点头。

  半梦半醒间的傻话涌上心头,俞亮顾不得时光会不会生气,一定要把想到的补上:“时光。我想了想,你以后一定多去些地方,但是就把我忘掉吧。”

  “第一次见你来,第一次听你的名字,我就记在心里了。”

  好像久闭的房舍闯进一丝春色。不知是怎么进了心里,但就是好喜欢好喜欢。

  “那个时候我就想,一定要你过得快活,活得高兴。就好像我也这么活过一样。”

  “你说你要留下,我很高兴。可是我又怕,我会牵绊你。”

  “所以我走了,就不要记得我了。”

  都不要记得了,好好过自己的人生。

  信马由缰,看遍新奇的事物。穿行花香里,漫步树林间。不用再特意寻一匹慢马,也不必等着谁艰难地赢取。就当是一片叶子,落了化作护花的土。

  再没什么定好了时限,只用好好地看这个世界。

 

  俞亮有一种怪异的预感,这或许是最后一次。

  灯影缭乱酒相和,或许是最后一次。

  所以他几乎是想起什么就说什么,说得词不达意,乱七八糟。

  时光却不在乎这个,一直看着他,等他说完。

  “好,忘掉吧。”这次时光出奇地乖顺,“忘掉吧。我也忘掉,你也忘掉。”

  他站起身来,冲着俞亮伸出手。

  “我推你荡次秋千吧。”时光说,“架好了之后还没用过,怪可惜的。”

  俞亮有些迟疑。

  “今天晚上的事,也都会忘掉的。对吧?”时光像是看穿了他在想什么,“但这并不是说,就辜负了眼前了。”

  得了俞亮的肯定,时光便高兴起来。

  他最近翻了好多好多的书,看到别人说秋千荡得越高,生活也会越过越好。

  于是他推得极其卖力。

  再飞高一点,飞到天上去吧。

  

  可他又不敢玩太久,怕俞亮的身体吃不消。荡了没多久,时光就稳了绳子,接俞亮下来,急急地把他按坐在屋檐下。

  好像分秒都算是浪费。

  “不是还想看我上树吗?”

  一个眼错,时光已然立在了树间。月又圆又满,他身后有一树的花,像是站在月亮上。

  “记得邂逅个晚中秋夜,共你并肩携手拜月婵娟,我亦记不尽许多情与义,总系缠绵相爱,又复相怜。”

  他唱了起来,仍是那一曲《客途秋恨》。

  第一次给俞亮唱,他还不懂个中滋味。这一次唱,他却忍不住去想,若是不分离,两个人都只是普普通通的凡人会如何呢?

  俞亮会继承父亲的衣钵,做远近闻名的棋师,游历四方手谈坐隐。他会陪在俞亮身边,等着俞亮什么时候累了,就一起有一个小屋子,和他走过一世,再寻他下一世。

  可他们不是。

  他原本是草木桐树,俞亮的生愿让他得以化形。他来这一世,本是来寻道的,又是俞亮成就了他的道。

  道是求不得放不下,道是虽九死其犹未悔。

  时光的道,就是俞亮。

 

  又有风来了,他还是要舞。

  “共你肝胆情投将有两个月,又点想同群催走要整归鞭。几回眷恋难分舍,都只为缘悭两字拆散离鸾,个阵泪洒西风红豆树,情牵古道白榆天。”

  世间安得双全法?

  不过是,卿即是道,而我以身相殉。

  从此我还了你的生愿,你带着我们两人的份活。天涯途上谁是客,早就分不出你我。

 

  俞亮没来由觉得困倦。时光的舞很好看,他想等时光下来,别别扭扭地说一句不要再跳给别人看。可不管他怎么努力,都睁不开越来越沉的眼。

  待他沉沉睡去,时光才停了舞。他舞过的每一步,熠熠闪起了奇异的亮,慢慢显出了阵法的模样。

  “看了这么久,就别藏着了。”时光扬扬手里的东西,“我有事要嘱托给你。”

  被拆穿的龟精从暗处慢慢爬了出来。

  “朋友一场,多谢照拂。”时光弯起眼睛,“我也助你一次。你受了我的约,有了要履的诺,应当就能化成人形啦。”

  龟精却没半分喜悦。

  “你想好了?”

  时光没回答,目光全都落在了俞亮身上,像是在看着一期一朵的,最美丽最让他引以为傲的花。

  “忘掉吧。你先忘掉。”

  他学着俞亮的模样,踮起脚,把花灯挂在自己的树梢上。

  “好好活着呀。”

  是要捎去给身后那个已经睡熟的人的祝福,别搞错了。

  时光的灵被阵法一点一点地抽离而去,但是他知道,这些灵,都会送进俞亮身体,佑他长命百岁,无痛无疾。

  知君深情不易,思将杀身奉报,是以亡命来奔。

 

  有金色的光冲上夜色,接起一朵又一朵的烟火。

  远处山上的老和尚看到,带了几分不忍地背过身去。

  “机在此时,阿弥陀佛。”

 

(十一)

  中秋节后,仿若有什么神迹突降,俞家少爷的身子突然大好。

  另有一个少年寻上门来,说要见俞亮。

  “商道要改路了,以后他可能不便再来。他说他不想不告而别,只是家里催得太急,所以叫我来一趟。”少年语调极有特色,懒洋洋地拖着腔。

  俞亮点点头。

  忽然想起时光说过,他果真要走,谁都拦不住。

  少年递过去一只信封:“不过呢,每年泡桐花开的时候,他都会给你寄信来,这封也是他写的。”

  俞亮接过那封信,看着上面的“俞亮亲启”,有些惊讶。

  疏朗劲瘦,纤细清俊。

  像是他自己的字。

  少年不等他问,又慢吞吞地推过来一只扇子:“这是他亲手做的,是泡桐木做的骨。”

  说到“泡桐木”,少年似乎轻轻咬了咬牙。

啧,满脑子都是时光那个二傻子龇牙咧嘴拔头发的蠢样。

  你散灵换命的人过得很好。

  我替你看过了。

  

  送过客,俞亮铺开了扇面。

  是梦里的那把,上面什么也不写,什么也没刻。只在尾部串了绳结。

  是盘长结。

  他轻轻摇了摇,有风扑过来。像是情到浓时,爱人最温柔的轻抚。

 

  时光留的第一封信说,自己决定要听俞亮的话,去游历天地。若是俞亮好起来,就也多出来走走,指不定缘分到了,在什么地方还能再见面。

  时光听了他的话,他也就听时光的话。看看山看看水,迎过春又趟过夏。

  而又似乎真有什么缘分。每一年花开的时候,不管俞亮身在何处,都会收到一封信,里面夹着一只干桐花。

  信的内容是他又到了什么新的地方,只是总吝啬书心写意似的。信不算短,却都大段大段抄着别人的诗文。

  新的一封,是他在洛阳看牡丹。有此倾城好颜色,天教晚发赛诸花。

  俞亮阅过,把它和其他信件一同收在小箱里。

  晚饭时,他听到身后的桌子有人操着豫州口音,谈着这两年天气不好,家乡遇了大旱,才出来谋生。

  “都说洛阳牡丹好。谁知这两年,是一朵也不曾开。”

  那天俞亮破天荒地和人起了争执,乃至打了一架。

  医馆的郎中给他上了药,开了安神的汤。

  他昏昏欲睡。

  耳边回到从前的某个夜晚。

  “俞亮,你记不记得我告诉过你?花落的时候,就会有新的花芽长出来。开在树上,或是开在别的什么地方。花一直都会开着的。”

  花明明一直都会开着的。

  开在哪里了呢?

 

  再后来,俞亮也老了,老得再也走不动了。

  一生他都未娶,只有一群习棋的学生围在他身边。

  在你们看来,我这一辈子如何呢?他问。

  弟子们叽叽喳喳。仰他著书立说,棋力高绝,恨不能把他捧作棋界仙葩。

  他笑了,叫学生去自己对练。

  天气已经转凉,又是一年秋。桌上是桐花开时,送来的最后一封信。

  时光埋怨他太笨,走得太慢,竟然这么多年都不曾重遇,看来还得自己来找他。

  小盒子里已经放满了信,还有已经干枯的编到一半的草环,一大捧桐花,一只干干净净的扇。

  树叶在扑簌簌地响,太阳的影子有些打晃。

  起风了。

  俞亮不自觉往窗子外去看,恍惚间看见旧日少年。手脚麻利,看不清是怎样动作,斜着身子跨坐上窗台。腰间配着小小的玉璧,头上的花环歪歪挂着,笑嘻嘻地冲他挥手。

  我这一生,做完了之前所有的梦,走过了好多山好多水。不知道有没有活出你一片花瓣的鲜艳呢?

  他想问。

  “你来啦,带我走吧。”开口却是这样一句。

  “那时候我没告诉你,我喜欢冬天,是因为想到就要到花开了,我就能和你再见。”俞亮说,“每个冬天,我都想着和你再见。”

  少年望着他,双目清亮。

  “哎呀,这不是没忘掉吗?我就知道你也忘不掉。”他说。

  跳下窗,少年冲着俞亮伸出手。

  是一如从前的好模样。

  “我来了,我送你喜重逢来了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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